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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
狗牙村背山环水,茂林修竹,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村口有两根丈来高的石柱,下圆上尖,状如犬齿,小村便因而得名。村里有大约两百户人家,大多数以务农为主。其中胡姓有一百四十余户,占了近八成,其中有相当部分已经脱离了土地。胡姓在道光年间出过个举人,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很出现了一批文化人。如今的族长胡大爷,也是本村的村长。年届六旬,光头剃的锃亮,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须,身材魁梧,象是个赳赳武夫,其实却是个十足的文人,是光绪三十年的举人。如果不是次年就废止了科举,他说不定还能中个进士哩!他平日里常托正在把小手壶,由两个家丁抬着,在田间地头转转,遇有纠纷事宜,便带去村公所解决;如果是家族中人有了嫌隙,他就要摆出族长的架子,开导他们一番。如果是重大的事情,还要开祠堂,叫全体村民“公决”呢!(其实还是他说了算)
这年的端午和芒种相连,刚吃罢粽子,女孩子和小媳妇儿们又忙着打扮起来。原来狗牙村虽地处山坳里,却还保留着芒种过“女儿节”的习俗,而且还有所发扬,不仅是小姑娘的节日,连成了亲的小媳妇,只要还没生养的,也都参与其中,要闹一整天,月上中天才散呢。其实热闹起来,谁还分得那么清楚?别说女儿、堂客,就是那些后生、闲汉,还有走乡串镇的货郎们,也都混迹其中,寻机挨挨蹭蹭,以博得女人们娇嗔的一声叱骂。这早已成了乡间一景,即便是道学如胡大爷等人见了,也不过是捻髭一笑,亦或扬长走开而已(仅限此一天),绝不会因此横加指责,口诛笔伐的。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原也没什么可说,总是这样过的,却不料偏偏今年就出了事情。初八一大早,巡更的大老黑就“哐、哐”的敲着锣,在村中吆喝:“各家各户都听着,村长有令:今天辰时,在胡家祠堂集合,家家都要去,男女都行,不许漏人。”来来回回嚷了三遍。女人可以进祠堂,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除了少数几个略知内情的人,大部分人都摸不着头脑。平时有事情都是上村公所,这次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女人更是比男人的兴头儿更冲,一个个描眉打鬓,涂脂抹粉,牵儿挈女,卯正没过,就纷纷花枝招展的奔了胡家祠堂。
胡氏宗祠占地数亩,青瓦灰墙,黑漆大门,两进的院子,一圈儿七间瓦房,而且后面还要继续扩建。祠堂已经有六十年的历史了,和胡大爷的年纪仿佛。那还是胡大爷的叔公,在户部作主事卸任后,回到家乡主持修建的。胡家历代书香传续,又始终把持着村里的“政权”,因此胡家祠堂便等于狗牙村的太庙了。自古以来,除非极其特殊的情况,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今天村长老爷特别宣布,女人也可以象男人一样进祠堂,众巾帼岂有不争先恐后之理?登堂入室后,东摸摸、西看看,连孩子都不顾了,瞧哪儿都新鲜。孩子们摆脱了大人的看管,东钻西藏,神案后、供桌下,无处不去,玩的不亦乐乎。一刹时,阴森压抑的祠堂里,成了莺歌燕舞的游乐场了。一个孩子钻出供桌时,干脆把桌上牌位给掀到了到地下。大老黑不住的呼喝叱骂,维持秩序,却是顾此失彼,急的满头大汗。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轻声的一句句蔓延开去,比大老黑的声嘶力竭管用得多,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自动分成左右两堆儿。孩子们也象受了惊吓的小老鼠,纷纷从藏身处钻了出来,扑向各自的妈妈怀里。胡大爷魁梧的身影,在村中第二大姓的族长王老太爷的陪同下,出现在祠堂门口。他俩身后,是村中的头面人物,包括胡家的几个老秀才,还有几个“年”高望重的老者。最招人目光的,还是王老太爷刚刚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小儿子。王小少爷分头梳的一丝不苟,打着发蜡,一身笔挺的白西装,红领结,三接头的白皮鞋,站在一堆出土文物中间,端的是鹤立鸡群,引得一众女人心痒痒的。他小人家已经接到了省府参议员的聘书,过几日就要去赴任。他对村里的事务毫无兴趣,只是王老太爷为了显示家中的实力,以期将来和胡家分庭抗礼,因此坚决把他拉了来。
自从“革命”了以后,胡家子弟的八股不行了,而王家倒接连出了几个进洋学堂的人,显出后来居上的苗头,让村长兼族长很气闷。堂屋正厅摆了一排太师椅,胡大爷当仁不让坐了正位。王老太爷穿着儿子孝敬的、簇新的东洋绸长袍,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手里端着水烟袋,坐了次席。余下的几人,虚让了一下,便也都坐了。只有王小少爷是生面孔,但他并不计较这些,也不愿和他们搅在一处,索性拉了一张空椅子,离众人远远的,一个人坐在侧面。王老太爷本想让儿子坐在自己身边,以壮声势。见他洋洋不睬的样子,终于没敢开口叫他过来,只好自家生闷气。大家坐定,胡大爷和王老太爷假客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威严的扫视了一周,才慢条斯理的吩咐道:“把人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