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ublished on
- Published on
- Published on
我生活的城市,繁华而苍凉,成功的圆满与失败的残缺,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多少与我恬淡的职业不相称,我一直奇怪自己竟可以在这摧毁着本质的地方生活了26年之久,尽管我也曾因为这里的喧嚣流连忘返,却终究逃不过繁花落尽,如梦无痕的命运,我从物质的一无所有再到心灵的一无所有,我伫立在精致的城市,却比烟花寂寞。
我住进了杨周的家,一户当地的农民,只有这里显得比较干净。
杨周40多岁,高大壮实,4年前娶了个外村的女人,我有点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的存在,或者他们是否懂得体验爱的精彩,感受恨的支离。杨嫂喜欢穿着农村特有的艳丽而俗气的衣服,两个孩子的棉袄已经有点破旧,他们的脸,手,袖口都是黑黑的,眼睛却是亮的。看着他们,心底有种怪怪的感觉,我倒是欣赏杨嫂对杨周的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的表情,我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好玩。
每天我都背着画板,来到芦苇岸边,常常一个早上在发愣,呆呆着看着周围好奇的人们走来走去。清新的空气里有轻薄的寒意,阳光匍匐在肥沃的田野,田野上已有着很多劳作的人群,他们弯下脊背和淌下汗水的身影是那样自然,背负简单而沉重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成为习惯。
杨嫂每天中午都会提着饭篮子为我送饭,我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并没有和她说话的习惯,在我面前,他们显得有点懵懂与软弱,杨周每晚临睡着都像说家训似的将她数落一顿,杨嫂走出房间时,都是一副委屈面红的样子,有时脸上还隐隐夹杂着红肿与泪痕,想到此,我冷冷的想发笑,暗暗地为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的同胞感到悲哀,但我冷漠已久,这种微弱的现象始终未能撩动我心底同情的因素,我只会闭上眼睛,继续保持沉默。
在他们看来,我却是高不可攀的,他们毕恭毕敬,诚徨诚恐地伺候着我,因为我付的房租足以等于他们半年种田的收入。我奇异于杨周面部表情的变化,所有凶狠的目光在接触到我的眼神里都会变得沉默与不安。从他们欲说还休的话语我品尝到了一丝苦涩。我没有多少朋友,从来都是孤独的人,事业,爱情如履薄冰,即使来到一无所知的农村,等待我的依然是如死灰般的沉默,我总是觉得空荡荡的。
但我无法与他们作任何的交流,他们的无知,琐碎与空洞又令我躲之唯恐不及,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我多少有点嗤之以鼻。
几天来,总算画了几幅感觉尚好的水墨画,我的心情难得的清朗起来,有点心满意足,开始奢侈地将我的眼球的注意力转移到杨周一家人的身上。
中午杨嫂又来了,但不知为何,她走路总是一拐一拐的,好像扭伤了。
“坐啊。”我难得地开口,杨嫂自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不坐了,卓小姐你吃好。”
“坐吧,你家男人没那么快回家的。”我有意用这样的称呼与她套近乎,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从书上学来的称呼是否在这里流行。
杨嫂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啊。”刚碰到椅子上,她便惊叫了一声,紧紧地皱着眉。
“怎么了?”我有点吃惊。
“没,没什么的。”杨嫂欲言又止,又皱着眉坐了下来,她在极力掩饰着一切,以免遭受到一个城市人的冷眼与耻笑,但她的眼里却分明有着想倾诉的欲望,我想她需要得到的是我的安慰与理解。想着每晚杨周房里隐约传来的呵斥声与杨嫂的软弱的求饶,我的心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所驱使,心里某些不为人所知因素开始在起动,作怪。
“你究竟是怎么了?他又打你了?” 我急于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突然,我看见杨嫂的眼泪落到地面上,隐约响起了破碎的声音,短促而清脆,像极了昨天的雨声。我的脸有点发烧,杨嫂娟秀的脸上那道深深的泪痕开始刺痛着我,我太久太久不曾有过的同情因子开始慢慢出现,涌上心头。但我并不敢太放肆地去剥开她心里的伤痕。
“其实,村里人都这样,哪个女人没被打过?也习惯了。我们女人凡是犯了错,都是用家法的。稍微不顺心,板子竹片就用上了。。。”杨嫂的声音很轻,有点呜咽,像在诉说一件寻常得很的事,却又像是带着希望的描述,她显然很渴望我的回应。
“那为什么不离开他啊?”我有点生气。
杨嫂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恐,“我们这里的女人都这样的。”她似乎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有时不顺心了。。。”杨嫂说得断断续续。
好奇心又回复到平常,我忽地有了几分心酸,悲愤的情绪在不安地游走,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里半个多月了,我多少了解一些情况,这种事情千篇一律,我似乎没太大必要为她们担心。
一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整理着我的画,突然间厅里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与杨嫂凄惨的哭叫声,我吓了一大跳,杨周平时总对我有所畏惧,从不会在厅里打他的妻子,但这次不知发生了什么让他肆无忌惮地发泄着狂怒,我三步便跑到房门口看着他们俩,与其说我关心杨嫂,倒不如说我关心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幕。毕竟这对于我来说实在算一件新鲜事,我甚至有点兴奋,手也在轻轻地发抖。
在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着撕裂与挣扎,在男人的呵斥与责打中感觉着女人的羸弱与顺从。一种痛苦的,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生活历程,我突然强烈感觉到这种浑厚的爱与痛,我渴求着别人也对我的命运的掌握,控制与引导,我高傲得太久,我累了,厌倦了,其实由此至终,没有人能撕开我的外壳去窥探到真实的我,连我自己脱下伪装的外衣时,也会被自己的欲望刺痛双眼,大惊失色。
杨周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嫂,一下子把她掀到了一条长凳上,抽出麻绳将她紧紧绑住,然后顺手拿起放在门后的竹板对着杨嫂的屁股就是狠狠一下,杨嫂顿时发生撕心裂肺的惨叫。“再哭?我加倍打!!”杨周咆哮着。
“杨周,你住手!”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挡在杨嫂面前,企图用他对我的顾忌来阻止。
“今天谁也不准来劝!谁劝我打死谁!”杨周有点豁出去了,声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刚想再说点什么,却接触到杨嫂哀求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其实我真的有点好奇,体内那股不安定的因素又一次袭来,阻止了我的“义举”,我慢慢退到房门口,急切地看着他们夫妻的表演。
杨嫂被牢牢地捆在长凳上,捂着脸,吓得不敢出声,啪!啪!啪!啪!杨周的板子一下比一下重地落在她的屁股上,很快,杨嫂的屁股上已经布满了竹板抽打的痕迹,很多地方肿了起来,红得发紫,令人惨不忍睹。
杨嫂不断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如此寂静的夜里,倾听着发指的责打声和模糊的呻吟声,那股奇怪的因子慢慢地被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所包围,我的好奇之火开始熄灭,看着杨嫂布满了汗水与泪水的脸庞,沉重的眼皮和忧伤的眼睛仿佛不能再隐藏伤痛的情感,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陷入一种难以想象的自责中。
我不顾一切地再次冲了出来,用力推开杨周。
“你敢再打我可要报警了!”我气得有点失控,一说完这句话,一股寒气又从脊背升起。报警?天啊,去哪里报??我双脚微微发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附近的地方。
杨周被我一吓,倒有点发怵,呆呆地看着我,表情相当滑稽,他大概从没有意识到,这里的警察还会理会他打自己女人这样的事。
“不!”突然杨嫂挣脱开身上的绳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我的面前,拉着我的手,一脸泪水,满目凄凉与哀求。我与她的四目交错间,我读到的是毫无怨尤的坚定。我诧异至极,甚至想笑出声来,久违的同情和怜悯看来都是多余的,这里的女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我所能做的只是深深的叹息与莫名其妙的失落,自己也不明所以。
杨周对杨嫂的责打每隔两三天便会暴发一次,我渐渐地也习惯了这种似乎亦带有某种温情的战争,我的习惯来自于杨嫂无声无息的忍让与无怨无悔的眼神。我更多的习惯来自于我慢慢发现这种责打并不像我原来想像的暴戾与残酷,个中浸透的温情让我诧异,这种温暖侵蚀着我的肌肤,我的心灵,让人窒息,无法比拟却铭心刻骨。
一天中午,我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亦不见杨嫂来送饭,我有点担心,背着画板走回杨周的家,我走进了他们的房间,杨嫂正躺在床上,额头上放在温热的毛巾,面色苍白,显然是病了,杨周正坐在床边,帮她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棉被。
“不用看着我了,没事的。”杨嫂温柔地说到。
“少废话了!不看着你能好起来?!”杨周凶巴巴地说着,但不知为何,他的霸气与专制在我看来却显得如此的可爱。
一滴泪水,无声地从杨嫂的眼里滚落,杨周有点手足无措,笨拙地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脸,四目交错间,竟然流露出我从不曾想到的坚定与温柔,怜惜与伤痛,仿佛千万年未变。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什么刺了一下,然后开始像水一样柔软地向周围漂溢开来,温情而又婉转,我被这种异样的幸福感动着,并终于明白到一些道理,他们是相爱的,那种经历时间,平淡的考验的情感,那种从不外露,默默的爱,他们其实是那么善良。杨周一家人正以这种浅浅的幸福与强烈的痛苦来维持最历久的爱,这种交流比世间所有的情感来得更有意义,弥足珍贵。
我闭上眼睛,两个月来,所有错综复杂的画面开始交织在一起,乡村飞扬的尘埃,男人挥洒的汗水,饱满的肌肉,原始的冲动,粗暴的控制,女人柔弱的顺服,委屈的泪水,最后却是化作最真实的感情与笑容,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生活方式的真谛。
对于他们遥不可及的,我一直都自以为是的都市生活来说,有的只是迷乱,麻木不仁,阴郁,一切都是碎的。我乐于玩味着痛苦,放纵着心灵,我从不期待明天,那会和期待来生一样的无望,今天的我只会把破碎的思绪凑拼成破碎的画。但从杨周与杨嫂的身上,我却学会了完整。
原来我从不屑于的这种爱情是如此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