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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大头,名德修,字良材,蜀中内江人。今年三十一岁,头大面圆,稀眉笑眼,翻鼻阔口,耳大唇丰,五短身材,凸肚憨腰,和弥勒佛颇有几分形似。他爹是内江头号财主,有上千亩良田,十数万的家财。大头是独苗,从小送去学堂里,什么《三》《百》《千》,以《诗经》《论语》等,乱七八糟的,也念了几本“倒头经”在肚里。他爹本指望他光宗耀祖,谁知祖坟上没长这棵草。大头念到二十岁,只见衣服一年瘦几身,学问却丁点不见长进。秀才考了数番,每次都是胸有成竹的去,垂头丧气的回。他爹开始还想方设法的哄着他读书,后来渐渐看开了,也就松了这份心。
可巧那一年,县大老爷岁考在即,当年的课税却差了一万多两,求到了老财主门上。老财主灵机一动,答应帮忙出这笔钱,一个子儿的利息也不要;只求知县一件事,想法帮大头弄顶“头巾”戴戴。知县大喜——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当下满口答应。京察回来不久,和县学里的老爷通了个气,当年大头就中了秀才。一晃又是十来年,大头在老财主的运动下,又补了监生。时当朝廷为清剿白莲教筹饷,仿国初旧例,准捐纳前程。大头闻讯,便向他爹说了,爷儿俩计议一番,当下兑银子上库,四千二百十六两,捐了个正七品知县。大头随即上京,靠着“钱能通神”,不上一年,外放南安府大余(庾)县正堂。
大头上京时,只带了一个叫秋哥的小厮服侍。候选将近一年,在西城外租所小院,又雇了两个长随伺候。他虽然年过三旬,却未娶亲。恰好有个姓柳的京官获罪赐死,家中男丁发往关外效力,女眷官卖为奴。他有个小女儿,闺名芸奴,年方十七岁,要价八十两。牙婆子说与大头,引他去看。大头见那女孩儿颇有几分姿色,也很高兴。反正有的是钱,出手就是一百,买来做妾室——当晚就圆了房。因她姓柳,竟给她取名如烟。小两口鱼水相谐,着实恩爱。等到领了官凭,便聘了在京里结识的绍兴人钱宝作师爷,带着一众大小人等登程,兴兴头头的去大余上任。
大余山环三面,章水贯流,地少林茂,客土杂居,在当年绝对是穷乡僻壤。虽然地方不咋的,但是民风淳朴,赋税定额又低,对于他这样靠银子发达的捐班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当官的好地方。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头哥虽然是个捐班,却也谨遵古训。上任伊始,便命人搬出卷宗,要理一理前任的旧案。他虽然举业上不在行,但却很有些小聪明,尤其喜欢读书——当然不是“正经”——杂学知识广泛。什么诗词歌赋、医卜星相、奇闻野史、神道玄谈,杂七杂八的装了大半个肚皮。翻了几天案卷,还真的给他找出可疑之处。当下请来钱师爷,又叫了衙役中几个老人,把县里各位老爷家的情形问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古大头升堂,命人去女监提姚王氏问话。值日班头禀道:“回太爷话:这姚王氏不必去提;她欠了人家银两还不出,前任太爷把她下在监中,五日一比。今天又是比日,只怕说话就要来了。”话音未落,只见远远的,一个禁婆前引,两个皂隶押着一个中年妇人向衙前走来。这天不是放告日,所以衙外并没有好事者围观,只有几个闲人,在对面茶馆檐下的日影里,懒洋洋的晒太阳闲扯。见皂隶押了人来,立刻都有了精神,连忙离了茶馆,跟在这伙人后面进去。通常大人断案,都许民众观审,因此守门的衙役并不阻拦。
众人到得堂前,禁婆引女人上堂跪下参见。大头仔细打量,见那姚王氏四十不到的年纪,上着手铐,低眉顺眼,形容憔悴。班头打千道:“大人,姚王氏依例追比,今该当堂打四十板,请大人示下。”大头把手一摆,道:“且慢,你等暂且起过一旁,我有话说。”皂隶们已经搬了长凳放在堂口,闲人们也都作好了看打的准备,见他不撒签,却要问话,都不禁一愣。姚王氏自被判入监,这大半年来,两爿屁股也吃过上千板子了,早已不作它想。因为图方便,今天早上连裤子都没穿,空身系条裙子就来了,只等呆会儿拖上凳去打 屁股。听见老爷要问话,也是出乎意外。
大头道:“姚王氏,本官看那卷宗,你一个寡妇人家,又无日进斗金的收项,如何敢借贷二千两巨资?却又抵赖不还?其中有什么缘故,从实供来。”这姚王氏听得这一句,扑倒便拜,放声大哭。她在监中多时,只道今生再无出头之日,如今听这位太爷的意思,竟是大有乾坤!哽咽着道:“青天大老爷呀,民妇实实的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大头两只小眼睛一亮,抹了把肉滚滚的蒜头鼻子,扭脸洋洋得意的看了钱师爷一眼,道:“怎样?”回头对姚王氏道:“你只管从实说,不必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