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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叫我们野蛮体魄,却绝不允许我们恃强凌弱。记得建军抢了同学一个皮球之类的玩具,被人家告到门上来。
那天,父亲阴沉着脸回到家,把我们叫到面前。看到父亲这种脸色,我们便有些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父亲用手指点我们,他在同我们谈话时习惯用小胡萝卜粗的指头挨个指点我们一遍:“你你你……你们听着,我不到八岁就打人,知道我为啥打人吗?”
我望着父亲,他曾经刮得青亮的头皮已经长出半寸长头发,脸腮和下巴却是青光闪亮。他的胡子在山东曾被称为“许铁胡子”,顶顶有名。据说有个战士修枪托,找不到木挫,他就用胡子替战士将枪托挫光了。传说难免虚构,却也是无风不起浪,至少他的胡子可以轻易挫伤我的脸,而且只需一下。现在他的胡子天天刮得很净,青幽幽泛出金属的蓝光,于是,那脸一旦沉下来,便实在有些骇人。
“不知道。”我的妹妹华山最受父亲宠,她还敢壮起胆子回话。
“好,我告诉你们。我第一次打人是打了咱们家乡一个地主的二少爷。为什么打他呢?”父亲眼皮一掀,一道灼人的目光突然扫向建军:“因为他欺侮穷孩子,抢了他们的东西!”
许建军身体猛一抽缩,挨鞭似的,转身就跑,大喊一声:“妈剑救命啊――!”
父亲轻易地把他捺在大腿上,屁股蛋正好鼓鼓地撅出来,像切成两瓣的小西瓜。一股凉风从我们界尖上掠过,我们不由得朝后踉跄,便觉眼前划过一道黑影。
啪!父亲抡圆的巴掌有声有色地扇在哥哥的屁股上。哥哥的身体像簧板一样弹直,鼓鼓的屁股一下子便不见了。我不由得想起那跳出盆外的一盆水,失声尖叫:“哥哥的屁股打没了,妈剑哥哥……”
我没头没脑撞了人,撞了一个屁股墩。便听到母亲的喊叫,她已经扑上去要夺回自己的儿子。可是父亲一把便将她拒之千里,第二巴掌又实实在在扇到哥哥的屁股上。
“哎哟!饶命啊,饶命卜一”哥哥叫得比杀猪还凶。警卫班的战士们冲了进来。母亲惊慌地张扬着双臂喊着:“拦、拦住他,抢,把建军抢过来!”
警卫班的战士都有几下拳脚,冲上去四五个制住父亲,夺过建军。却又不敢太无礼,夺过建军便慌忙松开他们的许司令。
父亲吼一声,顺手抢过一根短棍。母亲吓坏了,一推建军:“快跑哇!”
建军已经吓得忘记哭号,受惊的兔子似的,唆地一声钻到床底下。父亲提着棍子去拨拉,挥几下木棍够不着人,因为那是一张大床,哥哥已经蜷缩到犄角旮旯。
父亲暴躁一番,终于放过了哥哥。
我仍在心惊肉跳,想象哥哥的屁股一定似那盘水一样被拍飞了,没肉了。可是,母亲替他脱下裤子检查时,肉一点没少,反而又多了一倍似的,红红地闪着光。
“哎哟,哎哟,别摸了!”哥哥哀哀地哭泣,“我可怎么坐下听课呀……”
我便想象:如果父亲打我一巴掌,我的屁股会不会也多一块肉呢?
没多久,我和华山逃学跑出去玩,被父亲知道了。
“站过来!”父亲皱起眉头看看华山又看看我,我们怕死了却乖乖听他喝斥:“立正!”
我们俩赶紧挺胸直立。
父亲再次打量我们。我们的嘴唇在抖,喉咙里已经跳出憋不住的低泣。父亲出手如闪电,突然把华山拎起来,凌空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屁股上,比打沙袋的声音清脆响亮得多。华山本能地叫起来,叫声不像杀猪倒像杀鸡,格外刺耳惊心。
我不逃不躲,老老实实在原地立正抽泣。马上就该轮到我尝那巴掌的滋味了。我可别叫得那么难听……
然而,父亲似乎听不惯那杀鸡似的叫声,一怔愣,旋即放开手。鼻子哼哼着踱几步,斜着目光扫射我们。
我眼珠贴着上眼皮怯怯地望父亲,哭腔哭调:“爸,还没打我呢……”
父亲将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一下更加粗糙的下巴,那之间便磨出“嚓”的一声响。
“打一个就够了。”父亲宽宏大量地将那张八面威风的大巴掌挥过:“她是姐姐,所以打她!”
华山本已剩下低泣,闻声嘴巴一咧。哇!以新的势头惊心动魄地嚎起来。她可冤枉透了!
“爸,你弄错了。”我擦着泪说,“我是姐姐,华山是妹妹。”
“啊?我看了半天……”父亲征愣着喃喃,华山趁机充分放开音量,哭得更痛快更热烈。于是,父亲沮丧地叹口气:“乱弹琴,你怎么当的姐姐?你比妹妹还矮了两指头!”他被华山哭得懊恼起来,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掌,骂出声来:“妈了个×的,那一仗就打的不是地方,你妈生你也生的不是地方!”
母亲生了我们六个子女。
姐姐生在经夫山下。父亲在山南打,母亲在山北生,仗打赢了,大姐也出生了。父亲挂一身烟尘下来,怕他的“许铁胡子”伤了大姐,嘟山嘴唇的大姐脸蛋上一贴,说:“就叫许经夫吧。蛮有味的。”大姐参加工作后觉得味儿不对,改名许丽,这是后话。
哥哥许建军也是在战斗中生的。周围无山无林全是兵,父亲说:“军队是搬不倒的山,就叫许建军吧。”
我是老三,也是生在战火中,与山无缘,生在一个叫做桑园村的村子里,因此便叫了许桑园。
大妹仍是生在战火中。战斗发生在山区,那座山叫华山,仗打赢了,大妹也因此得名叫了许华山。
弟弟生在抗美援朝期间,顺理成章取名许援朝。
小妹生于1953年,国内开始大规模经济建设。父亲从朝鲜回来,说:“搞经济建设了,就叫她许经建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小妹说:“这年头我也别‘经建’了,还是去当小兵吧。”母亲便对父亲说:“改个名字也好。我给你生了半个班,总该有个随我的姓吧?”于是小妹就姓了田,叫田小兵。
“山”高“园”低,妹妹华山比我这个姐姐桑园高出半头便是天经地义了。也难怪父亲要抱怨母亲不曾将我生在山上。
回到屋,华山扒下裤子,红红一只大手印烙满她半个屁股蛋,半个红火半个白反差强烈。从此我再不敢妄想尝试那巴掌打屁股的滋味。
唉,没能尝试父亲的巴掌实在是我一生极大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