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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他老了,很老很老,算到今年已经整整一百零一岁了。腿脚早已不灵便,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双脚因为许久不沾地气而变得浮肿,肌肉萎缩的腿藏在裤腿里显得空荡荡的。手背爬满了青筋和皱纹,灰色的指甲和暗淡的皮肤仿佛积存了几个世纪的尘灰,枯干的不像是鲜活的生命体。
老态龙钟。他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有些厌恶的不去看自己的手,想推轮椅出去走走,才发觉羸弱的胳膊早已不堪此负。他摇摇头,最近脑子总是迷迷糊糊的,时常分不清现在和从前,自己推轮椅走动,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苏菲!”他颤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苍老的呼唤。
一个高大的华裔姑娘匆匆推门进来,高跟皮鞋磕着地板撒下一串脆响。她温柔的贴近他的耳朵:“先生,有什么吩咐?”
年轻真好,年轻的脚步都是欢快而蓬勃的。他冲着姑娘笑笑,尽管视力的退化只能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姑娘脸上暖暖的笑意,就像夏威夷十月的天气,没有灼人的阳光,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样的笑容,似曾相识。那个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大半辈子的女人,总是含着暖暖的浅笑,站在他的阴影里。直到有一天他轰然倒塌,这个阴影里的女人,却像一株柔韧的藤萝,支撑起他支离破碎的后半辈子。
他闭上眼睛,幽幽的说,“你很像一个人。”
姑娘“咯咯”的笑:“您说过好多次了,我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真是老了,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他自嘲的笑,近些年的事,大多是过了就忘,年轻时的日子却是一天天的清晰起来,思维绕过岁月的河滩,又溯向了记忆的源头。
“苏菲,推我去海边走走。”
清凉的海风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阳光舒爽的照着,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情,不焦灼,不张扬,连身上的汗都是滑润柔腻的。远远的海面上,有一抹闪光的白,他眯缝着眼,“那是什么?”
“那是还没靠岸的游轮。”苏菲答道。
“游轮……”他的视线投向那抹白色,尽管他根本看不真切,眼神渐渐空洞,像是穿过那片白伸向了更远的地方,“我和她,就相遇在游轮上……”
“是夫人吗?”苏菲问。
他轻轻摇头,不是夫人,不是那个浅笑的女子。另一张女人的面孔渐渐清晰,雕像一般完美的轮廓和清冷的神情,乌黑的眸子里藏着最深邃的思想和最缜密的心机。他低低的自语:“她叫美绮……我的美绮……”
“美绮?”苏菲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很意外。
他没有再作解释,他不愿意再发出一点声响去打扰这份遥远的思念。夫人和美绮,两个不同的女人,两种不同的思念:对夫人的想念,是随时随地的,饭菜不合口了,身子不舒服了,任何一件细小的琐事,都会想起她。而对美绮的想念,是一种虔诚的祷告,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只有在某个触动心灵的时刻,关上周遭的喧嚣,只剩下自己和她的回忆,在灵魂的河床上肆意流淌,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一种对自己奢侈的纵容。
记忆流淌到了他二十六岁的那个冬夜,她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决绝的转身离开。他追到门边,她裹着长长的白色裘皮大衣,站在厚厚的雪地里,夜风吹乱了飘舞的雪花,将她瘦削的背影模糊成了天地间的一片影子,寂寥得仿佛要融进这满世界的冰雪里。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隔着漫天的风雪,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你进去吧,外面下着雪,很冷,小心你膝盖的旧伤。你等不到我回头的,我不会回头,正如你不会追上来一样。就把彼此所有的记忆,都埋进这雪堆,随它化了去吧。”
随它化了去……他想起了北平的雪,面粉一样的白,敦厚绵实,落地三天不化,有些阴冷处,甚至要到开春,要到新草抽芽的时候,才慢慢蜕去雪色。离开北平已经六十六年了,北平的雪也化了六十六回,那个冬夜的记忆却依然藏在每一年飘落的雪花里,随着层层覆盖的积雪,一次次的还原、成形……后来,他辗转了很多的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雪。上海,雪是晶莹湿润的,带着薄薄的暖意,在粘地的一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湘西,雪是若有若无的,好象落在手心的是有形的结晶,定睛看去,却只有一滴温柔的小水珠。新竹,雪往往裹胁在骤雨里,让人来不及辨别。而夏威夷,根本就没有雪。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北平的雪,那样的结实厚重,才把他和她的记忆,保存得这么完好。
第一卷: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
冬夜,北平蔡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