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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地仲秋一过,草木尽凋。慕容氏洛阳别院虽依旧珠帘画阁,仆从如云,但在西风落叶声中,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凄凉寥落。风入窗间,慕容复人猛地打了个寒颤,方才知道寒露已过,这天已是凉了。
只听有人又唤道:“……公子?公子?”慕容复蓦然回神,却见是阿碧进来,只点了点头,慕容复应道:“何事?”
阿碧恭而敬之地捧着厚厚一摞书册,呈了上来道:“公子,公冶庄主吩咐,要将这些……当面呈与公子知道。”
慕容复骤听“公冶庄主”,指尖便是一震,抬手取了最上一本册子,翻得两页,又是一震。见那册上果是公冶乾的字迹,一行行写得明白,皆是他四兄弟所掌事务。自田地、商铺、庄园诸般产业,以至何处囤得兵甲多少,金银若干;又有死士属下各人都是何种性情,是否贪杯,哪个爱财;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便慕容复有一二不熟之处,只消看了,必也能处分得妥妥当当,更无甚么遗漏。
慕容复虽万事不形于色,这时看过,脸色也自变了,低声道:“公冶庄主,他话是怎样说来?”阿碧忙道:“是,庄主初七那日到此,直忙了两日,将这些交与婢子,又道他……他与三位庄主另有别事,今后都……不再回来了。吩咐了婢子用心在意,要好生伺候公子。”
慕容复静了一瞬,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甚,身子发颤,直笑出了声道:“好二哥,好。好。好。”竟笑到直不起身,要伸手撑着桌案,一只手支着额头,按住了自己双眼才罢。阿碧本来便不明白公冶乾言语,见了他这模样,更不敢多说,又不好干巴巴地瞧着,呆了半日,阿碧疑惑自己是发了癔症,看花了眼,公子爷怎会当着面儿地纵声狂笑?定是这眼睛耳朵都差了。
却听慕容复道:“我数日内便往辽国,与我打点马匹行装便是。燕子坞……”顿了一顿,阿碧垂手屏气地听着,侯了半日,却没下文。“慕容复也不再提,悄悄挥一挥手示意她退去。阿碧满心的疑惑,但见慕容复转眼望着庭中落叶,似又出起神来,不敢再问,忙打了一躬,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慕容复坐了一刻,伸手展开公冶乾所留的“屯兵”那一册,又取下一支笔来,便欲注些什么。然而这一握笔,手竟是颤的,笔尖悬在那里只一震,啪嗒一声,一滴墨汁滴上书册,将那页都弄污了。
慕容复猛然掷笔于案,立起身来,明明风过、叶落、长空雁叫,远远地众仆从来回奔走,压低了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楚,却还是觉这室中静得出奇,静到了不堪,只想要仰天大笑,发疯般狂呼大叫上一场。目光无意间掠过桌几墙壁,忽然一顿,却见西侧壁上悬着一柄长刀,那刀架做的是双刀式样,现下孤零零的一个儿,便十分的突兀。却是他自辽归来,便将永康丢在了那里。这时只看得一愣,缓步走近,将腰间建兴解下,也挂了回去。果然双刀在壁,看去便和谐了许多。倒似它两个一直好好地待在一处,哪个也不曾离开一般。
慕容复身上有着说不出的苦,他从未说出来,因为它有着他的尊严,他有着属于大燕皇室的高傲,只要能够成功,再苦,他也会觉得值得,王图雄霸,恨海情天,又有人能够看清?
“你曾说真正的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在未来的某一天,即便在未来的某一天,你真的成功兴复大燕了,那又怎样?没有了深爱自己的表妹,没有了忠心耿耿的四大家臣,有的,只是一人独孤的坐在龙椅上,那种孤独,是否能让你真正的快乐?”慕容复的手拿着长刀喃喃道。慕容复的眼睛流出一行泪水,即使现在的他已不是曾经癫狂的南慕容,男人亦会流泪,只是未到伤心时,此时慕容复心头百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种滋味,手指下意识的摸向自己放在一旁的衣服,那里藏着简明的皇室档案,象征着慕容家族的荣耀与使命,慕容复从小就把这份皇室和传国玉玺一起贴身放在胸前,伴随着心脏的跳动,复国的激情和年轻的血液澎湃燃烧,令他如痴如狂,如醉如幻。
呼一口气,将一坛酒喝干之后甩向身后,发泄之后仍感不爽的慕容复再挑两坛,左右开弓,也不管能不能全部吞进肚子,美酒直挺挺的从上滑落。将两坛美酒砸在地上,慕容复也不管身上的狼狈,继续挑起身旁的美酒,大口的灌下,慕容复的眼中闪过意思苦涩:这一夜,就让我好好地放纵自己吧,只求一醉!
慕容复陡然一声长啸,铿地一声,长刀脱鞘而出,他已掠到庭中,纵声作歌,握刀舞了起来。
人是这人,刀亦是这刀,前次舞时,万众欢呼,这时斜阳只影之中,却只得他一人。院外众仆从远远听得,都是半字不懂,没一人知晓他唱的是些什么。
他们如何知道,慕容复所歌的并非汉语,而是他慕容鲜卑族中,代代相传的一支歌谣。
《晋书》有载,前燕明帝慕容皝之父慕容廆,有庶长兄名吐谷浑。二人部下马斗,慕容廆因怒其兄,兄曰:“当去汝于万里之外。”遂离部西行。廆悔之,令长史楼冯追还,吐谷浑曰:“今因马而别,殆天启乎?诸君试驱马而东,马若还东,我当随去矣。”驱之,马不肯行,东行数百步,辄悲鸣而西。如是者十余辈,楼冯曰:“此非人事也。”乃止。吐谷浑遂至白兰以西千里之地。慕容廆思念长兄,作了此歌。岁暮穷时,常常歌之。
其歌曰:“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