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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遐想明星: 李冰冰
这是一条在林森中路背后的小街。可以听得见海关的钟在悠扬的乐句声后,正在一下一下地打半夜的十一点。珍珍站在一根水泥的路灯柱子前,背靠着柱子倚在上边,抬起一只脚把鞋底完全踩在水泥柱面上。这是他在等客人时惯用的姿势。
珍珍今年还不到十七岁,但她从乡下到这繁华大城市来谋生,已经快两年了。这个月,姆妈叫她打扮成女学生模样,说是近来女学生做鸡的特别吃香。她的年龄刚好是高中生大小,就要她穿一身阴丹士林淡蓝旗袍,下摆要露出两条小腿的。脚上是时髦的短统白纱袜和白力士鞋,头上扎一根白发带。头颈里挂一支用绒线钩的笔套套的自来水笔。胸前别一个小巧的倒三角形的校徽。她那稚嫩清纯的相貌,倒是蛮有女学生的味道,可以乱真的。
背街上的路灯本来是昏黄的,又坏了几盏。沿街的店铺大都打了烊,熄了灯,只有斜对面的两家旅社,门前还亮着有灯罩的二十五支光的电灯。她不时瞟瞟那两家旅社的玻璃门,希望走出主顾来。但今晚进出的客人都匆匆的忙着自已的事,很少有把眼光停在她身上的。倒是有几拨穿着黑色香云纱裤褂的“白相人”走过,吃她的豆腐,捏脸摸胸的轻薄一番,但都是不花钱讨点便宜,珍珍也已经知道怎样应付了。但心里的焦躁在时时增长――怕今天又要交不上份子钱了。姆妈已经打过招呼,今天再交不上份子,是一定要吃一顿结棍的“生活”了(“捱一顿结实的揍”之意)。
从不同的弄堂里传出拉长的有韵味的叫卖声:
“五香――――茶叶蛋!”
“鸭膀鸭舌头!”
戴着有白帽箍的制帽的巡捕,已经晃着警棍从珍珍面前踱过好几个来回了,她和巡捕是认得的,对视时互相心照不宣。不过过了十二点,她再不走,就可能被捉进法租界的巡捕房里,那苦头就要吃大了。
忽然,斜对面东亚旅社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穿白制服的茶房阿发,领着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迳直过街直奔珍珍这里来。珍珍的心砰砰跳起来。今夜总算没有白等,西服男子贪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要把她身上的旗袍剥光一样。她小声说:“二十五块一夜天,便宜的。”强笑了笑。阿发也蹿掇着:“现在女学生不好找的,一般都要三十以上啊。这个我认得的,保证没有毛病,干干净净的。”
西服男子认可了,珍珍就跟他走进对面的玻璃门,上楼梯,进房间。
门一关,西服男子捧着她的脸就左一口右一口的啃起来。把她胸前的双乳尽情地玩弄了一翻。但却卖弄风雅的派头,提出来要她唱歌,而且指定要唱什么《十八摸》,珍珍觉得中学生是不应该会唱这种下流小调的,便红着脸说不会。主动唱了个流行电影歌曲《渔光曲》,还陪他边唱边跳起了华尔滋。
云儿飘在空中,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鱼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
西服男子倒跳得也不错,动作轻柔,节奏感很强。但一曲终了,他搂着珍珍轻轻问道:“How old are you?(英语:你多大岁数?)” 珍珍反应不过来,不知怎样应对。怔怔地望着他。他突然暴怒,抽了珍珍几个大嘴巴。说:“骗人精!什么女学生?!最简单的英文都不懂,还装不装了?!”逼着珍珍老实承认是乡下姑娘,没有文化的窑姐。最后还是要她一边脱衣,一边唱《十八模》。珍珍无奈,只好唱: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一直唱到身上脱得一丝不挂了,接着又唱:
“伸手摸妹屁股边,好似扬扬大白绵。伸手摸姐大腿儿,好相冬瓜白丝丝,伸手摸姐白膝湾,好相犁牛挽泥尘。 伸手摸姐小腿儿,勿得拨来勿得开。伸手摸姐小足儿,小足细细上兄肩。”
随着小曲,珍珍摆出了把两只小脚搭上男子双肩的姿势,任由他恣意摆布。
“遍身上下尽摸了 丢了两面摸对中 …………身中生得白如玉……两面又栽杨柳树 ,当中走马又行舟,两面拨开小路中,当中堪塔菜瓜棚……”
唱到最后,珍珍声若游丝,呜呜咽咽,但不敢停下来。那个男子却觉得十分得趣,最后一泻如注!
完事之后,珍珍匆忙穿衣、穿鞋,要赶回家去。那男子却只给了她十五元钱。说这是对她假扮中学生的处罚,不服的话就送巡捕房治罪。珍珍哪里敢争辩,拿了钱就走。在走廊里遇到阿发,按规矩给了他两块钱的介绍费。还再三叮嘱下次再多介绍客人。
珍珍快步跑出旅社,夜风吹着她出了汗的光臂和赤裸的小腿,不觉打了几个寒噤。这时海关的钟打十二点了。巡夜的巡捕大皮靴卡卡走过来,珍珍看着他手上的警棍,又打了好几个寒噤。好在巡捕似乎没有要抓她的意思,只是瞟了她一眼说:“过了半夜啦,知道吗?”她赶忙从怀里掏出五块钱,塞到巡捕手里,点头哈腰地连声认错,道歉:“下次不敢了,饶我这一回吧!恩典恩典!行善积德!”见他没有阻拦,就扭头甩开白跑鞋飞跑起来。
珍珍跑回自已住的弄堂里,从后门进了姆妈家。过了天井,进到客堂的后间。姆妈和爷叔都没有睡,有一个叫小兰的小姐妹,只穿一件汗背心,一双绊带布鞋,跪在洗衣搓板上,正在捱训。她那条很出色的大辫子,撩在胸前,姆妈倒捏着鸡毛掸子,在一下一下抽小兰的一丝不挂的屁股和大腿。小兰痛得混身阵阵痉挛,满头满脸是汗。不过不敢叫喊。这是每个交不上规定的份子钱的小姐妹都要受的处罚。
珍珍今天应该交的份钱是三十元。本来她要是能交上二十五元,是可以免于责打,等明天再补齐的。可是西服男子只给了她十五元,茶房和巡搏又扣了她七元钱,她只剩了八元钱了!那今夜是一定要清帐,皮肉要大吃苦头了。为了减轻姆妈的怒火,一向乖巧的珍珍,在姆妈还没处罚完小兰时,就自已把旗袍脱下来,折叠好放在椅子上,又把衬裤也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从客堂里搬来一搓板,自已直挺挺跪好了。低着头,等侯处罚。
可是她虽然这样小心翼翼,做好一切逆来顺受的思想准备,姆妈见她只交上八块钱,还是勃然大怒。尤其是对她扮中学生失败,不依不饶,老鸨用鸡毛掸子抽着八仙桌面说:“侬新做的旗袍,新买的白跑鞋,洋线袜子,自来水笔,哪一样勿要钱?单是顶便宜的这双双钱牌橡皮鞋子,就要十六七块钱!侬晓得鳎抠这身行头一共要多少钱?才穿上几天就穿帮,侬赔得起鳎课医癯要打杀侬这个败家精!”说着,也不在后屋里打她了,登登登领她上楼,一直领到三层楼的亭子间,这是一间专门打人用的小房间,捱打的人要吊起来的。
珍珍今夜是要吃大苦头了!她的两只大拇指先用细麻绳紧紧捆在一起,再穿一只专门吊人用的绳子上拴的钩子,扯动吊绳,把她两条手臂吊起来,一直扯到她的双脚后脚跟离地,只有脚尖能踮在地上。这样吊着,被吊者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无助感,而且时间略长,一方面拇指和手臂受不了,小腿肚和脚趾也非常难受。是一种非人的酷刑,过去监狱里惩治犯人的一种恶毒办法,叫“双飞燕”,是妓院老鸨对付窑姐的绝招之一。已经受这样折磨的珍珍,还要捱打,无疑是雪上加霜。今天老鸨要下死手毒打她,所以不用平时常用的鸡毛掸子了,而是改用藤条编成的晒被拍灰用的藤拍。拍子是有小脸盆大小的绞花图案。面积大不易打破皮,耐打,但疼是极厉害的。珍珍当然要苦苦讨饶。一吊起来就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央求道:“我明天一定多拉客人呀,补上份子钱。我一定好好接客人,讨客人喜欢呀!我一定好好学扮女学生啊!再不敢让姆妈生气啦!可怜可怜珍珍吧!开开恩饶饶珍珍吧!……”
不过这种哀求照例是无用的,打是照样要打的。老鸨抡圆了胳膊,呼呼舞动藤拍,拍子就在珍珍浑圆弹性十足的小屁股上肆虐了。这种疼是熬不过的,在啪啪的击肉声中,一定是有珍珍凄惨的哭叫声的。
“喔唷哇――!妈妈呀――!”
“痛杀哉!我的屁股呀――!”
“菩萨啊!救救珍珍啦――!”
“老天爷啊――!要打杀我啦――!”
珍珍苗条的半裸的身体以吊钩为轴心滴溜打转,脚尖在地上转过来,点过去。臀部在藤拍的重挞下,挺送着,扭摆着,可怜极了!!刚刚饱经西服男子蹂躏的身子,又尽力跑了一阵,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摧残了。她又泻了一身大汗,终于虚脱了。
电灯光照在珍珍身上,她的头发像水洗过一样粘在额头和面颊上。湿透的汗背心紧紧贴在上身,后背的凹沟和前胸的乳峰毕现。本来白嫩迷人的两只屁股蛋,红肿不堪,隐隐显出血印。脚上的白力士鞋,在她发疯般的挣扎时搓脱了一只,鞋底朝天的扣在地板上。吊绳一松,她就像个布袋一样委顿在地上了。
经受如此酷刑之后,珍珍到自己的板铺上歇过后夜天和一上午后,到傍晚时分,又要站到灯柱下边,去当搔首弄姿的马路天使了。谁能知道她的身体一天之内要受多大的摧残,熬着多大的痛苦,才能坚持这种营生呢?
2006/1/21 上午 05:25:38发布于暗夜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