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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上帝让我们相聚在一起。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中途离开我的乐团,假使你们中哪一个并不具备音乐的天赋,这些日子就不可能有幸走进这个大厅。所以,我将尽我所能使你们进步。你们都将从一个校园乐手成长为出色的演奏家。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业余的,记住,音乐对于每个人是平等的,只要你勤奋地爱她,音乐必将回报你!”
“勤奋地爱。”我在心里暗暗重复着,我喜欢他的每一句话。斯达弗先生的语言总是那么让人信服。他讲话时也象指挥乐队一样下意识地挥动着指挥棒,这独特的习惯在我看来也是优雅美好的。我还喜欢他总把我们亲切地叫做“孩子们”。要是你16岁,可能会为“女士们先生们”的称呼而激动,可是我们都过20岁了,20岁的人已经懂得珍惜被叫做“孩子”的短暂时光了。
他身材高大,灰蓝色的眼睛,明显地谢顶了,有点花白的微卷的头发整洁地梳拢在脑后,实实在在算不上英俊,但是真是......真是特别,一见难忘。
他带我们奏练习曲时,尽管语气和蔼,眼神却总是严肃的。我不大敢迎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慑人的威严。平时排练,也并不穿演出服,穿着那么老款的西装,普通的皮鞋,一点不打扮,可那姿态那气度,却是惊人的好。
那年我20岁,是格立坦大学经济学院为数不多的华裔女学生之一,也是校园乐团的一名小提琴手,对音乐有一种颤栗的喜爱与痴迷。学院里的同学几乎没人相信我有20岁,他们总是说“那个瘦小的中国女孩子”,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寡言的小女孩。
我没有有意跟大伙格格不入,但确实天生的内向。我也没有男朋友,斯达弗先生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异性。听说他是另一所大学的生化教授,业余又代授好几个乐团呢。人家既是科学家又是音乐家,却一点没有科学家的莫测高深,也没有艺术家的怪僻极端。那么威严、大方、整洁、有教养,有种深入民间的高贵气质,我喜欢他。
“你知道吗?”罗慧雯神秘地眨着眼睛:“斯达弗先生那支不离手的指挥棒还有别的用处呢。” 罗也是华人,跟我同一天进的乐团,性格却比我活跃开朗,跟谁都能混得火热,消息最灵通。
我好奇地看着她,跟斯达弗先生有关的任何事我都有兴趣听。罗慧雯接着说:“听别的老乐团成员说,如果有什么失误被他留下单独辅导就惨了,他会用指挥棒打你的屁股,是真打。”
“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不用功,挨打也是应该的。谁都知道Georg Szell出名的粗暴,却是全球最伟大的指挥之一。”我白了她一眼,我可不愿意听人说斯达弗先生不好。
“不错。被斯达弗先生带过的乐手都有会很好的造诣,他是真心帮助他们的,只是方法过于严厉。所以尽管如此,从没有人恨他或因为这个离开乐团,现在提起他反而都想念他。”
“当然,斯达弗先生是最优秀的。”
“总之我们得努力点小心点,千万别惹他发火。”罗慧雯吐着舌头说。
“......注意,孩子们,要用你们的心、用你们的激情演奏。象对待你自己的爱情一样对待音乐。那不仅仅是一些简单的音符,不是吗?那是一些灵性的生物,会哭会笑会奔跑会跳跃.....”
“象对待爱情一样对待音乐”,多么动人的比喻! 斯达弗先生本人是怎样对待爱情的?几天前听罗慧雯的小道消息说,斯达弗先生的太太五年前遭遇车祸,双下肢截瘫。我当时吃惊得合不拢嘴巴,心里说:“哇,连缺撼美都具备了!” 怪不得他的头发白的比别人早。可他居然又是那么平静那么知足的,谈起爱情,总是一幅陶醉享受的神情,谁能想到那背后还有着那么现实的不幸。象斯达弗先生那样的人,一个那么成功的富有的而懂得情调的男人,一定不知多少女人会爱上他。他难道从未想过改变自己的婚姻吗?想到这,我突然莫名奇妙地有些脸红......
“哦,林?你听清我的话了吗?莫扎特《第38交响曲》,D大调,弦乐部该开始了。”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斯达弗先生正克制地注视着我,我最怕看他冷峻的眼睛,胆怯地低下头,脸更红了。
大概由于我平时太听话,他同情了我的窘态,竟然微笑了一下。他探出指挥捧拉着弧线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说:“让我们把这位‘神游小姐’天才的灵魂招回来吧!”大提琴手马上配合出一小串淳厚的低音,大家都笑了出来,气氛变得轻松了。我深知他平时对人温和,但排练厅里却很少这样宽容过,心头顿时有一丝说不出的感激和甜蜜的滋味。
走出排练厅,斯达弗先生就叫住了我:“林,最近遇到什么不愉快吗?”我迟疑了一下,低下头摇摇,不知怎的脸上又发热了。
他释怀地舒展了下手臂:“当然,这么好的年华真叫人羡慕呢,开心点。再过几个星期,就要到大剧场演出了。这几次排练都很重要,注意力集中好吗。”他慈祥地笑着,象个最普通不过的长辈。我轻轻点点头:“是,斯达弗先生。”,说完就走开了,走出去老远又忍不住转头看他。
他停留在休息廊里排队买咖啡,排在众人当中,就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他微微笑着,见我回头又愉快地招着手,稳重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是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给他必然是什么事也不用再担心了。他那不幸的太太,同时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吧。如果我......我什么?我和斯达弗先生?天,我疯了吗,又不是写小说。
我不记得从何时起开始热衷打扮的,每一次排练前我都象挑演出服一样精心选择自己的衣着。我这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无袖短衫,下面配了一条傣族式的蓝色碎花长裙,把长长的潮湿的黑发束在脑后,象海藻似的披在肩上。这身装扮很简单,但很多朋友都说我穿这身效果最好,特别能突出我的身材婀娜苗条。
当我长裙及踝,轻盈地走进排练厅时,斯达弗先生假装惊讶地说:“美丽的东方小姐,您走错房间了,您应该走到神话里去做仙女吧?” 我由衷地微笑,脸又有些羞红,他那坦白而幽默的赞扬真让我心醉。
“林,是你吗?只有你没注意到预备拍。这一小节必需创造出共鸣的厚度,类似管风琴的声响,一起拍各声部都要准确整齐的切入。有问题吗,林
“哦,不。”我紧张得鼻尖渗出了细汗,我要集中精力,我真笨,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最近一见他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斯达弗先生分明是理智的人,不会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的,他的妻子一定不是这样的,她的妻子也做音乐吗?会是个提琴手还是巴松管手?......“又是你!”斯达弗先生几乎咆哮着走了过来,“你在想什么,小姐?时间对大家很宝贵你知道吗?”
“对不起,斯达弗先生。”我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敢抬头。“别让我再提醒你下一遍!”他总算走回去了:“弦乐部注意前面倚音。B段跳把。”
我紧紧咬住嘴唇,对自己说:“注意!注意! B段跳把。” 另外,前一音时值不能太短,斯达弗先生说过这里最容易出现错误。可我的手在发抖,我好象牵不动琴弦了,我急得冒汗,清楚地听到一个滑音滚过,我只顾想着前一音,我根本没有跳把......我看见了斯达弗先生气得喷火的眼睛。
他无力地垂下手,对大家说:“看来我们今天无法继续了,先到此为止。各位回去自己仔细体会一下整曲的节奏。”他看了我一眼说:“林,你不要走。我们必须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