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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木匠娶了这么个媳妇,当然觉得是得了个宝贝,一九里,除了给舅舅去拜了一趟年,再也不愿意出门,连明带夜陪着小飞蛾玩;穿起小飞蛾的花衣裳扮女人,想逗小飞蛾笑;偷了小飞蛾的斗方戒指,故意要叫小飞蛾满屋子里撵他,……可是小飞蛾偏没心情,只冷冷地跟他说:“一不要打哈哈!”
几个月过后,不知道谁从小飞蛾的娘家东主庄带了一件消息来,说小飞蛾在娘家有个相好的叫保安。这消息传到张家庄,有些青年小伙子就和张木匠开玩笑:“小木匠,回去先咳嗽一声,不要叫跟保安碰了头!”“小飞蛾是你的?至少有人家保安一半!”张木匠听了这些话,才明白了小飞蛾对自己冷淡的原因,好几次想跟小飞蛾生气,可是一进了家门,就又退一步想:“过去的事不提它吧,只要以后不胡来就算了!”后来这消息传到他妈耳朵里,他妈把他叫到背地里,骂了他一顿“没骨头”,骂罢了又劝他说:“人是苦虫!痛痛打一顿就改过来了!舍不得了不得……”他受过了这顿教训以后,就好好留心找小飞蛾的岔子。
有一次他到丈人家里去,碰见保安手上戴了个斗方戒指,和小飞蛾的戒指一个样;回来一看小飞蛾的手,小飞蛾的戒指果然只留下一只。“他妈的!真是有人家保安一半!”他把这消息报告了妈妈,他妈说:“快打吧!如今打还打得过来!要打就打她个够受!轻来轻去不抵事!”他正一肚子肮脏气,他妈又给他打了打算盘,自然就非打不行了。他拉了一根铁火柱正要走,他妈一把拉住他说:“快丢手!不能使这个!细家伙打得疼,又不伤骨头,顶好是用小锯子上的梁!”
他从他的一捆木匠家具里边抽出一条小锯梁子来,尺半长,一指厚,木头很结实,打起来管保很得劲。他妈为什么知道这家具好打人呢?原来他妈当年年轻时候也有过小飞蛾跟保安那些事,后来是被老木匠用这家具打过来的。闲话少说:张木匠拿上这件得劲的家伙,黑丧着脸从他妈的房子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飞蛾见他一进门,照例应酬了他一下说:“你拿的那个是什么?”张木匠没有理她的话,用锯梁子指着她的手说:“戒指怎么只剩了一只?说!”这一问,问得小飞蛾头发根一支权,小飞蛾抬头看看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要吃人,吓得她马上没有答上话来,张木匠的锯梁子早就打在她的腿上了。她是个娇闺女,从来没有挨过谁一下打,才挨了一下,痛得她叫了一声低下头去摸腿,又被张木匠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床边上,拉下裤子来“披、披、披”一连打了好几十下。她起先还怕招得人来看笑话,憋住气不想哭,后来实在支不住了,只顾喘气,想哭也哭不上来,等到张木匠打得没了动扔下家伙走出去,她觉得浑身的筋往一处抽,喘了半天才哭了一声就又压住了气,头上的汗,把头发湿得跟在热汤里捞出来的一样,就这样喘一阵哭一声喘一阵哭一声,差不多有一顿饭工夫哭声才连起来。一家住一院,外边人听不见,张木匠打罢了早已走了,婆婆连看也不来看,远远地在北房里喊:“还哭什么?看多么排场?多么有体面?”小飞蛾哭了一阵以后,屁股蛋疼得好象谁用锥子剜,摸了一摸满手血,咬着牙兜起裤子,站也站不住。
她的戒指是怎样送给保安的,以后张木匠也没有问,她自己自然也没有说。原来是她在端午那一天到娘家去过节,保安想要她个贴身的东西,她给保安卸了一个戒指,她也要叫保安给她个贴身的东西,保安把口里衔的罗汉钱送了她。
自从她挨了这一顿打之后,这个罗汉钱更成了她的宝贝。人怕伤了心:从挨打那天起,她看见张木匠好象看见了狼,没有说话先哆唉。张木匠也奠想看上她一个笑脸--每次回来,从门外看见她还是活人,一进门就变成死人了。有一次,一个鸡要下蛋,没有回窝里去,小飞蛾正在院里撵,张木匠从外边回来,看见她那神气,真有点象在戏台上系着白罗裙唱白娘娘的那个小飞蛾,可是小飞蛾一看见他,就连鸡也不撵了,赶紧规规矩矩走回房子里去。张木匠生了气,撵到房子里跟她说:“人说你是‘小飞蛾’,怎么一见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来了?我是狼?”“呱”一个耳刮子。小飞蛾因为不愿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张木匠面前装个笑脸,可惜是不论怎么装也装得不象,还不如不装。张木匠看不上活泼的小飞蛾,觉着家里没了趣,以后到外边做活,一年半载不回家,路过家门口也不愿进去,听说在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张木匠走了,家里只留下婆媳两个。婆婆踉丈夫是一势,一天跟小飞蛾说不够两句话,路上碰着了扭着脸走;小飞蛾离娘家虽然不远,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娘家爹妈听说闺女丢了丑;也没有脸来看望,这样一来,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跟小飞蛾是一势了;小飞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个罗汉钱。她每天晚上打发婆婆睡了觉,回到自己房子里关上门,把罗汉钱拿出来看了又看,有时候对着罗汉钱悄悄说:“罗汉钱!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咱俩死活在一起!”她有时候变得跟小孩子一样,把罗汉钱暖到手心里,贴到脸上,按到胸上,衔到口里……除了张木匠国家来那有数的几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离了罗汉钱睡不着觉,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饰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