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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一轮地狱般的太阳,它冷漠地注视着,注视着这世中万千魂灵凄厉地嚎哭,为世界蒙上一层战栗的血色,将她的衣裙,染得殷红。
原是为殉国,总想着要留下几分体面来,于是着了自己生平最爱的裙儿。
这裙子原是缅甸国进贡来的绮秀珍物纺织而成。能工巧匠取万千白蚕一生中的第一缕柔丝织就,堪称价值连城,她从来舍不得穿。现下却当作割破粗衣麻布一般割破裙子,取下一大块绫罗来为姊姊伤口细细地包住了。
她紧紧地抓住她那无助的小脑袋里仅存着的那一丝理智,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破了心肝儿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三皇姊会这般离奇地逝去了?
但是,这下却又有更麻烦的事在等着她了。
过去,身为幼女时的她总教人宠溺得紧。依稀记得童稚的年岁里,某年元旦间,略长她几岁的皇长兄初时见她便觉欢喜得很,往后十年来兄妹之间亲爱有加。她一生交游贫乏得紧,闺中密友三两个都怕是说得抬举,而那几位全都是少女,是以她自小起便对同龄少年无甚么清晰印象,能接触的男孩只有血脉相系的兄弟们,作为妹妹的她对表哥逐渐也有了许多许多依赖之情,但日常处事却并不溢于言表,她对大哥的拘谨守礼竟然比迂腐的兄长他本人还有所过之,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虽然只是半个皇家女孩,但毕竟也是丁丑年状元郎、今朝驸马爷的独女,早早地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生怕她受半点损伤。久居闺中的她难免是无从交往出几个知心好友,这也使得她心中的空缺,只能从亲人身上攫取一份小小的慰藉来填上了。于她而言,兄弟姊妹们,即使留着几分皇家儿女的矜持造作,即使行走深宫中难免无法如平民孩童一般敞露真心……哪怕分甚么亲疏,哪怕论甚么贵贱,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她至关重要的人。
到了濒临失去的时候,偏偏这些沉寂在心中的人和事,便又如枕席上的一场美梦般,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力,无力着,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最爱的就只有两个,去救兄长吗?但是姊姊现在却命在旦夕,李闯大军不时便入皇城,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她来做这样艰难的选择!
倘若教她选了这样罪恶的难题,想必无论怎样选择,死后必然堕入阿鼻地狱吧。
“贤姪。”嘶哑而又苍老的声音传到耳边。
她吓了一跳,微微凝神,方觉原来是崇祯帝正唤着她。
短短几刻间,皇上竟然不似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而是成了一副狼狈的龙钟老态。天朝的主人,九州的王者,今日竟然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颤声应道:“皇上,媺嬿这便送您和皇姊姊赴南。”
他摇了摇头,道:“寻你兄长去吧。往后的日子,你们兄妹相依为命,彼此间一定互相扶持,莫要被人家欺负,失了大明的体面。”
她心中暗骂皇上迂腐,这般时候,还想着体面么?
她道:“您和皇姊姊呢?”
皇上微微嚅了嚅皲裂的嘴唇,却难说出话来。
“快去…一会儿打进来了,难走…”皇上假意没听见她的问题。
她沉默半晌,抱起昏迷不醒的皇姊姊。
皇上惊愕道:“你干甚么?这样会害死你们…”
她的脸颊上显出一抹青紫之气,呵斥道:“那你为何不早早送他们走?”
黄袍之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朕的训诫,你们几个小孩子同气连枝,偏生是一样的倔脾气,几时又会听了?你爹娘不也教你南下么,你到底不听;现在不还是要做那南渡的亡国遗种么?咳…闲话莫叙,贤姪你将她放下,速去寻找你皇兄罢。朕十万个对不起她,唉…大错已经铸成,难以…”
“皇上,老奴知您死志已明,再难劝得动,便让老奴先送长公主南下罢。老奴早已在城外备了三匹快马,现下京城虽已被团团围住,老奴的鹰犬才报来说东门和南门已然被占,出入百姓皆为流寇截住死死盘查,若有疑似藏有士人和皇族子弟的便残忍屠杀,本来是难以逃脱;但老奴却早早地探明了一条生路,若现在老奴护送公主向南,相信黄昏前最远可逃到邯郸界,沿途经乡野安宁处时定能寻到民间医馆为公主疗伤,恐怕现在为时仍不算晚。”一旁跪着侍候的王承恩言道。
“你说生路?”二人惊愕道。
“正是。四殿下也可在寻到太子殿下后藉此逃生。奴才先父当年是主修庆陵的工匠,先皇大行之事诡异,据传系当时鸿胪寺丞进献的一枚红丸所致。其后又牵连起无数党人争执不休,国库又是穷得揭不开锅,是而当时修陵时,礼部有令,命以当年代宗皇帝的空陵将就,只是为先皇在九泉之下恐难息怒火虑,将皇陵中留有通向城南鸿胪寺的暗道,并且在陵中配有通气之暗窗,每年清明、中秋便由当年老奴家里边儿负责世代清扫、焚香祷祝。”
他转头向朱由检道:“皇上这些年不知,并非老奴故意欺瞒,只是因这扫墓之事不知怎生有个规矩,那边是这地宫留有道路的事儿每代人接过时必须立誓不外传,其中缘由老奴也不知,是以暗道却也鲜有人知晓了。”他忽地站起,向李媺嬿伸手道:“话休闲叙,四殿下速将公主交予老奴,若天佑公主活得性命,今年四月十五,我等自与殿下一行相会于秦淮河边上。”
李媺嬿点了点头,于是将姊姊递予王承恩。于是独自一人施展起轻身术,向着北门趋近。
皇长兄欲自北门逃脱,自然是要兜一个大圈子,可惜这却还是来不及。
“烺,烺!”她大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