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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凤兮凤兮
嘉德三十九年,太子怡铉谋逆。帝废怡铉为庶人,迁居黔州,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王恒致仕,东宫侍讲侍读赞善,左右春坊庶子谕德司直郎等二十人俱革职下锦衣卫狱。到了七日后,便有旨意下来,这些东宫侍官不能以德辅佐太子,太子谋逆中又多有牵涉,各廷杖四十,五品以上八人流放戍军,五品以下罢官削籍。
廷杖一刑本不见于明律正刑,其实是皇帝专门责打朝臣的一种私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经和大臣议论公卿礼,太史令刘基说:“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虽然这段话记在实录里,太祖还深以为然,廷杖一刑却又是从他滥觞,永嘉侯朱祖亮父子就被当廷打死,到了成化中,宪宗宠爱万妃,任宦官僧道横行,大臣屡屡劝谏,宪宗便用廷杖来钳制御史之口。到了后来武宗世宗之后,廷杖已成家常便饭,动辄八十一百,被打死的大臣不计其数,这次廷杖四十,已算是皇帝开恩了。
到了廷杖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汪伟带着六百锦衣卫校卒,一大早就赶来午门。路过端门的时候,门口围着数百男女老少嘤嘤哭泣,都是要被廷杖官员的家属前来观刑,被锦衣卫拦着不得靠近。汪伟停下脚步对守城官道:“给我拿鞭子抽!放进来一个,你就别干了!”这事还真不是没发生过,五年前廷杖一个大臣,打得正热闹的时候,不妨被那大臣的儿子闯进来,匍匐父亲身上,闹得他的前任好生没脸。他心里哼了一声,这玩意儿血肉横飞的,也没啥看头,也不知都挤着往前干什么。这正是春日正浓的时候,汪伟美美地吸了口气,抬手搭个眼帘望望巍峨高耸的中极殿,重檐庑殿顶上头仙人骑凤,似欲乘风而去,真是个好天气。汪伟读书不多,自然不会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感慨。
他安排校卒们站定,不多时西侧门吱呀打开,先出来两个穿曳撒的太监,哈着腰给里头的人带路,汪伟知道监刑官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便要出来了,忙咳嗽一声,两边锦衣校卒立刻挺直了腰板站好。西侧门里先走出来的是个少年,不过二十出头,鬓如刀裁目如朗星,五官虽然细致温柔,却隐隐透出一股凌人的冷意,让人不敢逼视。他戴乌纱翼善冠,穿一身赤色袍服,腰系玉带,胸前和两肩上的金龙甚是醒目。跟在他后头的少年和他同样打扮,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且满脸都是懒惫的笑,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两个少年穿的均是亲王朝服,前面的少年是皇三子吴王怡锒,跟着他的,是他的同胞弟弟,皇四子蜀王怡铮。
蜀王后头再出来的是一个穿蟒袍的太监,他的袍子颜色和亲王等同,那蟒比龙不过只少一爪,乍一看谁也分辨不出。他和两位皇子走在一处,丝毫不见卑微神色,吴王还虚让一下才肯走在前面,整个皇宫里有这待遇的太监,便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安了。吴王和张安素来交好,这次能扳倒太子,得这内相帮助不少,汪伟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迎上去,吴王内有司礼监,外有岳父徐咏掌内阁,立太子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人往高处走,他为什么不巴结?深深一揖:“臣参见三殿下,四殿下,张爷好。”
吴王只是淡淡一点头,张安问:“人犯呢?”汪伟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三人身后,恭恭敬敬答道:“已经拉到西长安街了。”明代厂卫虽然地位齐平,但这些太监跟皇帝亲近,口衔天宪,锦衣卫哪里比得了,是以自嘉靖朝缇帅陆柄死后,司礼监和东厂便一直高踞锦衣卫之上,连锦衣卫的指挥使见了司礼监太监,也都是如见皇帝般恭敬。
蜀王怡铮看见满广场的锦衣校卒,笑道:“不就是打几个人么?又不是打仗,你用得找把锦衣卫的人都拉来撑场面?”汪伟一听便知这蜀王没见过廷杖,忙道:“回四殿下,按规矩廷杖是每名人犯用三十个校卒,今儿个廷杖二十人,臣带了六百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曾逾制。”怡铮稀奇道:“打个板子,两个人举着打就是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汪伟笑道:“回四殿下,廷杖中每人只打五杖,还要有绑缚压制的,三十人是定例。”怡铮少年心性,又问:“为何只打五杖?换来换去多麻烦?”汪伟道:“廷杖沉重,五杖一换,以免臂力不足,也避免有人舞弊。”
吴王怡锒一直没有说话,刚进午门广场,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排锦衣卫手中杵着的粗大廷杖上面,下端黑,上端红,便是所谓水火,这熟悉的颜色,牵动他的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东西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那种可以砸碎一切尊严的痛,只要领受过的人,此生此世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过去了三载,再看见它们还是情不自禁稍稍一颤。怡锒右手拂了一下额头,似要赶走那段不愿回忆的往事,左手便放在玉带上轻轻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洁白温润,竟和那和阗玉一般颜色。他的手指能分辨那玉上的蟠龙纹理,这图案让他心中安定,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尊严,和他高贵无匹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