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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锦程讨厌雨天,他讨厌身上黏糊糊不爽利的感觉。可现在讨厌又有什么用呢?他马上要死了。
在北方,十月份的天气已经变凉了。北风裹狭着细雨,毫不留情的吹透周锦程的身体。现在已经快午时了,周锦程冷的浑身发抖,他想,到死都这么不体面啊。
菜市口人头涌动,冷冷的冰雨,也浇不灭他们看热闹的热情,即便这个热闹是如此残忍血腥。
“伴君如伴虎啊,这位大人可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现如今,惹得皇上厌弃,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你们还记得周年林大人吗?这是他儿子。我听说当年周大人支持的是先太子,与当今圣上是死对头。夺嫡之争在最惨烈的时候,这周大人突然被下了大狱。最后太子落败,秦王登基。”那人声音本就不低,此时见众人被他所言吸引,越发得意起来,“传闻那周大人就是被他儿子设计陷害的,最后被活活气死了!”
“这人看着也不像是心狠手辣之徒?没想到竟是如此歹毒!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不像?你看这人尖嘴猴脸,阴谋多端。猴头狗脸,野兽心肝。看这面相就能断定此人穷凶极恶,**不如!区区在下粗通算卦,十文一卦,童叟无欺……”
尖嘴猴脸,阴谋多端?周锦程想,他自幼便被夸赞仪态万方,气宇不凡,想不到临了竟落得如此评价,当真是可笑。
周锦程恨皇上,强烈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死的恐惧。此时听了这话,他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恨了。哀莫大于心死,他想,这是他的报应,他有什么资格恨别人呢?最该恨的不是自己吗?可惜这道理,临死他才明白。不知道到了下面,他爹还认不认他。
风大了起来,天越发凉了。监斩官看看天,大概午时了吧。一声“斩”,签火令落地,他只觉脖颈一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风凄厉的哀嚎着,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天上的乌云被吹散了,太阳露了出来。阳光洒在一地血水上,以及周锦程早已没了生气的尸体上。
御书房,如山高的奏折摆满了桌案。
李承远眉头紧蹙,手中的奏折许久没换。李公公屏气静神,大气不敢出。皇帝不悦,他愈发小心的伺候着,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快速的向御书房走来。李承远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再睁开眼,整个人已经平静了下来。
来人正是监斩官,大理寺卿何瑞。他怀里抱着个木头匣子,身上仍是湿透的朝服,下了法场,一刻也不敢耽误,直奔御书房。
“他……死了?”李承远问。
“回陛下,罪人已伏诛,请陛下查验。”何瑞将那木头匣子举起,递给一旁候着的李公公。
李承远定定的看着那匣子,半晌无语。
李公公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只见他目光晦暗不明,手中那本可怜的奏折已被捏的变了形,
“皇上,可要打开?”
李公公的声音并不大,可李承远却好似受了惊吓一般,剧烈的抖了一下。
“别……”他脱口而出制止道,继而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恼怒道,“罢了,将他,厚葬了吧!”
酷夏的太阳,将大地烤得像蒸笼。滚烫的地面,似乎都榨干了最后一丝水汽。几棵枝叶稀疏的树上,发出稀稀拉拉的蝉鸣,使得本就心情烦躁的福安,愈发焦躁起来。
周年林刚下朝就看到福安在他车架前打转,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
“老爷,少爷受伤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周年林眉头拧成疙瘩,在路上听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是今日周锦程与人结伴野游,行至一颠簸之处时,周锦程的马不知缘何发了狂,将他甩了下来。周锦程脑袋撞在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
近几年,因着一些陈年旧事,父子二人关系有些疏远,但到底是血浓于水,周年林闻听儿子受伤,一路忧心忡忡,连连催促车夫快点赶车。
到得府中,周锦程仍在昏迷,得知只是皮肉伤,周年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周锦程头上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那张肖似他娘的脸,十分苍白,平日总气的周年林火冒三丈的嘴,此时安静的闭合着。
周年林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周锦程了,父子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周锦程不知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逼问周年林是不是逼死了他娘,周年林气的摔了杯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细想来也有十余天未见了。
窗子半开着,风将热辣的空气吹进来,带着荷花的香气。这片荷花是他亲手栽的,那时孟氏刚怀上周锦程,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荷花开。
有一年,他公务繁忙,连着五六天早出晚归,有些日子见不到周锦程。
有一日他回府已是亥时末,却见周锦程等在门口。本来已是困的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一见他却笑逐颜开,将剥好的莲子塞到他手里,告诉他,这是今年新长的莲子,他亲手剥的。
后来听夫人说,周锦程为了那一小撮莲子,剥了一下午,谁也不许帮忙,谁也不许吃。
周年林想,那时候可真听话,怎么就这样了呢?
沉浸在回忆中的周年林没发现,本来安静的周锦程,眼角划出一行泪水。待他听到声音时,却发现周锦程不停哽咽,哭的十分伤心,只是眼睛仍是闭着,看起来似是做了个十分不美妙的梦。
周锦程是被自己哭醒的,他死的那一刻后悔了,可那时候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原以为死后魂魄定是会浑浑噩噩,却不想竟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将生前的事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