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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加州的天气好到无懈可击。阳光慷慨直率。早晚会有水雾平心静气地起落。临水的风始终保持着清凉的品质。棕榈树和杉树好心肠地带来满眼绿色。一切都是那样的perfect。完美到令我厌倦。十二月了,校园里的发肤颜色各异的姑娘们还穿着性感的低腰牛仔裤和露脐装,亮出一截或平滑或臃肿的腹部招摇过市。千篇一律的装束就像这里丝毫不见分明的季节一样,让我感到乏味透顶。
天公不作美,都不肯给个机会让我穿上那件黑色的风衣。我是那么喜欢把半截脸藏在风衣高高的领子后面。而我最大的心愿,也只是想度过一个名副其实的冬天,看一场想念已久的雪。
Rachel对我说:“你想看雪?那得到东边的山上去。那里可是常年积雪。”
“不,我想要的,是隔着玻璃看到雪落在我窗台上的感觉。”
“呵呵,浪漫的文科女孩。”
“No,我原本是十足的理科生,本科学的可是生物。我现在是和浪漫作对的人,而且,我也已经不能被称作女孩子了。”
“可是亲爱的Effie,你现在学的是比较文学,最典型的文科,即使你微积分考满分可你的气质仍是彻头彻尾的文科生气质。再说,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漂亮,简直像个刚入大学的十八岁的小姑娘。”
我嘲讽地笑:“十八岁的小姑娘?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八岁,呵呵,对我来说更遥远,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多美好的年龄啊。哎!” Rachel叹道。
――美好的十八岁。美好到令我心痛的十八岁。
2
Rachel是与我一起合租公寓的室友,正在Berkeley攻读量子力学的博士。在国内时她是一所大学的物理专业老师,有副教授头衔。Rachel是个不好看但讨人喜欢的女人,聪明但不咄咄逼人,温和却不唯唯诺诺。也许是因为她一直生活在校园,身上涵容一种校园独有的风度和境界,保有清高和清贫散发出的清香。我很奇怪,她有这样好的性格,为什么没有一个有眼光的男人娶走她。
三十八岁的Rachel比二十八岁的我更像小女孩。她每天都要花去3.59美元买回一盒哈根达斯的香草口味冰淇淋,然后把已经微微发胖的身体埋在沙发里,边看脱口秀节目边把冰淇淋一点一点吃掉。Rachel笑嘻嘻地说:“不抽烟的女人没有过去,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而不吃冰淇淋的女人没有现在。”
我不吃冰淇淋,不用香水,但抽烟。不上瘾,偶尔为之,一根淡弱的Marlboro Light而已。喜欢的是烟雾缭绕的感觉。忘记了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寂寞就抽烟,我在烟雾里迷醉我的思维,我只想逃避而不想面对,所以我要尝一尝寂寞的滋味。
我的牙又开始痛了。两个月前我的牙医Lee告诉我说,是一颗wisdom tooth在捣乱,建议我尽快拔掉。我对冰冷的金属器械伸进口腔的感觉本就抗拒,若还要连根拔起一颗牙,抗拒就演变为恐惧以及更加坚决的抵抗。能拖则拖,直拖到现在痛的吃不下饭的地步。
吃一粒从国内带过来的芬必得。可以抑止疼痛的药。对付普通的牙疼胃疼肚子疼都很见效。但,我猜它不可以止住拔智齿的痛苦,也不可以止住心痛。
记得李碧华说过:生命中的一些人如同指甲,失去了便失去了,无关痛痒且能再生;而另一些人有如智齿,离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且疼痛到无以复加。
了无生趣地喝完一碗燕麦粥,我打电话给牙医预约拔智齿的时间。
无论是牙齿还是人,留不住就是留不住。2
开着Rachel灰黄色的丰田车穿过金门大桥去牙医那里拔智齿。遥相呼应的山峡和水湾,高高斜拉的铁索,穿梭来往的风,风驰电掣的速度,唇上一支燃起的香烟。短短的过桥路途中顿觉物我两忘。我不清楚为什么很多想要自杀的人选择从这座桥上跳下,这本应该是个让人超拔于尘世的场所。或者,那些人心底里积攒的沉甸甸的伤心,让他们不愿再走过桥去应对那极端的世界。他们愿意在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结束生命。
Golden Gate bridge。无甚特点的名字,辜负了这座桥的华美外观,好似一个风流倜傥的帅哥不幸叫了金锁。美国人是懒得在名字上花心思的,连人名都是千百年重复的那么几个,更别说东西了。于是我也只好做千千万万的Euphemia中的一个。
我叫Euphemia,熟识的人叫我Effie。这是我在美国用的名字。我在中国用的名字是蘧薏蔗,但这个名字我已经许久不用,也许,永远都不会用了。
我有一个复杂怪异的姓氏。听家里人将,我们X家祖上有御前三品四品侍卫,有皇封诰命,而我的太爷爷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我家族谱在“文革”抄家时被毁掉,祠堂也被焚毁,仅祖坟因处于深山中才得以保存。但家人也是说说,遥想一下当年风光,却不肯花费钱财和力气寻根。何况,很多人已如我爸爸一样背井离乡。